轉錄自放映週報 http://www.funscreen.com.tw/head.asp?period=212


專訪影評人、台北電影節前節目策劃-聞天祥老師



您在2002年首度擔任台北電影節的節目策劃,並開始採用「雙城」模式 (巴黎、布拉格),對各個國家的影史樣貌進行論述,五年的耕耘下,奠定了近年電影節的雛型與地位,當初是在什麼機緣下從影評人的身份轉換成策展人?又是如何去挑選、建構城市的主題?

聞:當時原本是紀錄片發展協會先找我去作紀錄片雙年展,但後來當年度的台北電影節由他們得標,我就誤打誤撞在黃建業老師的帶領下入了這行。

城市主題其實一開始是文化局長龍應台所規定的方向,但它有一定的難度,因為要找到一座許多電影所共同勾勒的城市並不容易,第一年的巴黎許多跨時代的好作品,但在布拉格的部份其實就已經偷渡了整個捷克的國族電影,介紹它們黃金年代與1989年「絲絨革命」之後的作品,從此台北電影節大抵都在國家電影的架構下進行新舊對照,並另外加上焦點導演與特殊議題的單元,前幾屆大約有五十部左右的城市主題影片。

2003年的墨爾本也是市政府與之結盟後的指定題目,同年選京都是因為黃建業老師很喜歡那裡的浪漫氣息,所以當年就以強調它們都不是首都,但都是電影文化中心的方式,來包裝這兩座城市。到了2004年,我們開始針對單一國家的電影文化進行挖掘,但還是用兩座城市去強調其內部的異質性,像是巴塞隆納與馬德里、多倫多與蒙特婁,說穿了主要還是以介紹國家電影為主。

每年主題城市單元的挑選,背後其實有市政府的期待、策展人的私心、以及想向觀眾推陳出新的企圖……等多方考量,城市的選擇並不是難題,因為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獨特的電影傳統與新浪潮,兩者撞擊一定會有火花,而冷門地區的片單有時反而能開發得更完備、更有意思。



以城市主題為定位後,觀眾的接受度與票房效應有何變化?

聞:主題的挑選和票房未必直接相關,而是要看策展人如何去組合、包裝片單,說服觀眾來看你選的影片。

台北電影節有城市、華人、新銳的固定方向,但不代表它的品味該是僵硬的,我自己是看影展長大的觀眾,但我也了解台北電影節本質上帶有市民活動的號召,不可能只為一種品味服務、挑片,它不像國民戲院可以長期針對小眾的影迷去實驗不同主題。身為策展人,在規劃節目時我一定親自看過、篩選每部片,所以我有辦法去解決觀眾對片單的疑義,甚至針對不同影迷的需求推薦不同的電影。

像我以前放過《下妻物語》、《V6向前衝》,當時我還不知道V6是誰,只是單純想看導演Sabu的作品,是直到有人對著海報尖叫後,片名才成了《V6向前衝》(笑),當時冒出上千名可能從來不看影展的歌迷,對我而言這不是譁眾取寵,而是開發不同觀眾的電影教育機會,如果有人因為看了《V6向前衝》而多看了影展的其他影片,那就值得了。所以,策展人如果對自己的片單有自信,他就有辦法去論述、行銷自己的影片,而隨著觀眾需求變得多樣化,片量也會增加,票房就會跟著起來。



您在2005年開辦了國際青年導演競賽,可否談談創辦的動機,以及與背後選片的機制?

聞:當時黃建業老師認為如果台北電影節要再升級,應該針對劇情長片的方向發展,在參考過亞洲其他影展的競賽模式後,我們發現台灣還沒有國際的劇情長片競賽,但我們又無法和釜山等大型影展競爭,去邀到大導演的片子,因此決定要辦一個新導演的國際比賽,並要求必須是在亞洲首度參賽的作品才可以入圍。

除了對外開放報名,我年初也會去鹿特丹、柏林影展,那時就埋頭猛看新導演的作品,從中挑出十幾部還不錯的影片其實不難,當時唯一的難處是預算,但當時討論後我們認為辦競賽就要有競賽的規格,所以還是提供高額獎金、讓所有參賽影片在主場地放映、規定入圍導演必須訪台,並負擔他們的機票與住宿。要觀眾坐滿中山堂去看新導演的片子其實不容易,所以當時是卯足全力去宣傳這一部份。

辦新導演的好處是他們有活力、沒有架子,即使是坐經濟艙也願意來,我們會安排地陪帶他們遊覽台北,也會讓他們觀摩的彼此作品,另一方面,台灣的觀眾都很熱愛導演,雙方互動的反應很好,所以來訪的導演都愛死了台北。

因為新導演不是名牌,一般媒體不會對他們感興趣,會支持他們的就只有觀眾,所以當時我們排除萬難,要求在中山堂舉辦頒獎禮之夜,來賓就是所有的觀眾,後來發現效果奇好,因為觀眾對這些影片是有感情的,他們會歡呼、會有情緒。我一直都很懷念那種同樂的氣氛,以及替觀眾服務、著想的感覺,我們沒有預算去治裝、安排表演活動,所以就是由我和我的國際聯絡擔任主持人及翻譯。

中山堂這個場地有它的限制,因為他的放映規格不盡理想,所以我們前一天晚上都會請導演來試片,藉此和導演溝通放映事宜,將放映調整至最理想的狀態;而因為中山堂是公家單位,使用上有時間的限制,所以我們就把簽名、Q&A提問挪至會場外,反而克服了台灣觀眾害羞不敢舉手發問的問題,讓他們在簽名時有機會和導演互動,形成了一種大排長龍的奇觀。



自從有了國際競賽單元後,觀摩單元也跟著變得更多元,多了「驚人的第一部」、「新潮流」等多國電影的綜合性單元,據說是有補足未符合競賽資格的遺珠、介紹其他新銳的用意?

聞:沒錯,有些片都已經在坎城得了金攝影機獎(編註:最佳新人導演),再拿來比就有些勝之不武(笑);另外競賽也會考量區域平衡,依照國際慣例,地主國都會有一至兩部代表參賽,也會盡量讓各個地區都有影片入圍,而那些被排擠的遺珠、或是已經得大獎的片子,就會放入觀摩單元。

所以台北電影節發展到後來,城市的部份有新舊的對照,華語片有台北電影獎和華人影像精選的對照,而國際影片則有青年導演與觀摩單元的對照,每部份都會有三、四十部左右的份量。



隨著單元的增多,電影節總體片量不斷成長,但主題城市的片量卻是逐年遞減,要如何在有限的範圍,維持住城市觀點與國家電影的論述?

聞:我個人不認為一定要靠片量,才能維持城市主題的清晰,而是要看策展人如何去建構片單,這就是所謂的「策展邏輯」,比方說做加拿大那一年,我們就在討論要做哪個導演,伊格言(Atom Egoyan)金馬做過了,柯能堡(David Cronenberg)很多片是在美國拍的,代表性不夠,後來就決定做羅伯勒帕吉(Robert Lepage),一方面他的作品有份量、夠好看,一方面台灣觀眾對他還不熟悉,而後來觀眾對他的反應還不錯,票房超出了我們的預期。

其實當時也只選了他四部片,如果擺在金馬這種大拜拜式的影展,就會被其他電影掩蓋,但擺在城市為特色的台北電影節,他就會被突顯,所以端看策展人如何去論述、建構他的片單,讓觀眾看到一個主題城市的新視野。



可否談談您當時的選片來源?是自己一個人在參加國際影展的過程中累積片單?還是會透過國內外影展界友人的推薦、串聯?

聞:當時每年一、二月,我都會在歐洲密集看片,而影展辦久了,和國際的代理商自然也會熟,這時影展是否建立出特色就很重要,如果國外代理商了解這個影展的走向,和他們接觸時,他們還會推薦其他影片、寄DVD給我們看,選擇相對就變得很多,像有一年入圍競賽的《愛上冰山的女人》,就是法國MK2主動推薦的影片。



國內片商在影展中又是如何運作?您自己如何保持和片商間的分際?又用什麼標準看待片商已引進的電影?

聞:片商和影展的合作是隱形,但它非常密切,這之間沒有一定的對錯,比方說坎城的競賽片幾乎之後都會上院線。我自己是比較貪心的觀眾,看影展時會把之後的院線片略去不看,所以策展時也會傾向在有限的片量內,盡量選擇不容易看到的作品,尤其是在國際青年導演競賽的部份,完全不會有片商購入的電影。

我也不排斥片商片,但它必須符合城市、華人、新銳這三個主題走向,才會被選進來,否則就算給我大師的作品,我也不知道要擺到哪個單元。像主題城市是加拿大的那年,開幕片《愛瘋狂》就是片商片,其實我在多倫多影展後就訂了這部片,並且邀請了導演過來,後來進一步接洽時才知道國內片商已經購入,當時曾一度考慮要不要作為開幕,但考慮到影人來訪,它又是當年度我認為最好看的加拿大片,所以仍是維持原案。

這也是為什麼台北電影節和金馬獎處於一個微妙的關係,其實影展圈內的策展人都是好朋友,出國選片時也會互相推薦,比方說大師的作品可能放不進電影節的單元,我就會介紹給金馬影展,而金馬那邊看到某位新導演的作品,也會推薦給我們。



似乎也有不少影片是參展後,才被國內片商引進?

聞:沒錯,其實我比較傾向如此,每年辦影展我們都會給片商一張免費的觀影證,把作品介紹給他們,俄羅斯主題那年我也曾經推薦福斯購入閉幕片《決戰夜》,因為它是俄國當代電影的突變之作,所以我會試著去說服福斯相信我的選擇。

面對片商片我有自己一定的原則,但這並不是去歧視、或抵制片商,而是影片必須師出有名、有一定的理由,才能被選入。



2008年開始,台北電影獎進行了不小的改制,將百萬首獎限縮在劇情長片,並取消最佳實驗類影片,可否談談您當初對電影獎的規劃,以及對近年變革的看法?

聞:我在辦台北電影獎的頭兩年其實並不愉快,因為委員會曾一度將電影獎限定於「非商業獨立製片」,連公視出資拍攝的影片都不能報名,但這個定義其實很有問題,台灣哪部電影不是獨立製片?所以在2004年,我們就提出開放所有台灣的影像創作,都可以納入電影獎的範圍,這和獎勵跨華語地區作品的金馬獎剛好形成區隔,一方面我們將範圍限定在台灣,一方面也開放數位類的作品,而對外國的策展人而言,這很有吸引力,只要來台北電影節一趟,就等於可以看到整年度所有的台灣電影,拉起了台灣與國際的橋樑。而同一年,我們為了補足電影獎的質量,也另外規劃了全球華人影像精選,讓這一塊單元成為「城市」之外的電影節特色。

至於近年的變動,其實我贊成將劇情長片獨立出來,與劇情短片分類競賽。(編按:截至2007年為止,台北電影節劇情類的長、短片是一起競賽,'06、'07年的最佳劇情片《海巡尖兵》、《風中的秘密》均為短片。)

但我個人認為取消百萬首獎不分類競賽有些可惜,因為這是過去台北電影獎的特色,台灣電影工業並不蓬勃,當時電影獎的精神不旨在推廣工業,而在於鼓勵原創、獨立性,所以我認為特別獎的部份可以靈活、開放些,由評審視當屆狀況決定獎勵的對象。

實驗類的存廢討論了許多年,因為報名實驗類的作品,往往可能是不好看的劇情或動畫片,素質未必那麼高;但取消也有點可惜,我是覺得可以視當年狀況列為從缺,因為搞不好哪年出現一個很厲害的實驗片也不一定。

不過我認為影展的規劃,仍應尊重主辦者自我表述的空間,好比說我過去開辦華人影像精選時,也有人反對說不會有觀眾,但我不相信在台北市找不到四百個關心華語電影的人,因此策展人的作為只要有他的理由,都是可供大家公評的。



台北市長期缺乏影展的專屬放映空間,電影文化中心又遲遲沒有著落,以致於必須使中山堂等用非專業的放映場地,您自己當初是如何在放映品質這環把關?

聞:中山堂有它先天上的限制,比方說它容易漏光,又因為它是古蹟,裡面不能釘一根釘子,而我從承辦後的第二年開始裝杜比音響,就要想辦法去克服相關的問題,雖然觀眾不一定聽得出來,但我覺得還是得做。

我認為中山堂只能從現有的條件改進,要變成像坎城的盧米埃廳有一定的困難,但它還是有它的優勢,比方說它容納量大、夠漂亮,前面又有廣場可供觀眾等候,或安排活動讓影人與觀眾互動,來參展的導演都覺得這是一個很特別、氣派的場地。不過我們自己知道它的放映品質並不理想,首先它放映機的位置是固定、不能更動的,而影展前放映師也要預留時間更換鏡頭;我們把關的作法是在前一天就測試隔天所有要放映的影片,調整出一個不會穿梆的位置,另外也會請導演到試片現場,和他們一起將投影、聲音調整到最適切的狀態。我們曾經為此調到沒天沒夜,好比《一年之初》就調了三天,到放映前兩個小時還在調,過程非常驚險,但只要事先讓導演瞭解現場狀況,其實大家就可以彼此體諒。

放映團隊的部份呢?租用商業戲院時也是用他們的放映師嗎?

沒錯,戲院有專用的設備與既定的人員編配,不會讓外人使用;而像中山堂、城市舞台這種高難度的場地,就必須仰賴有經驗的放映師傅,因為那裡調度設備的空間不大,又不能移動放映機的位置,而放映鏡頭又要夠多,老師傅隨機應變、解決現場問題的能力比較強,現在很多年輕師傅都只會操作電動設備,但有些老舊拷貝的質地脆弱,用新機器放很容易斷片,有經驗的師傅就是有辦法做出調整,讓它能順利播放。



您在'06年曾寫過ㄧ篇名為「台北電影節會再見,還是不再見?」的文章,當中指出電影節票房不斷創新高,但預算卻逐年減少,且因採購法規定每年必須重新招標,造成人事更迭、行政中斷,是否就是因為這些因素,讓您不再承辦台北電影節?

聞:我認為要求一定的預算並不過分,因為我們每年辦下來,片量成長到一百六十多部,又多了競賽單元,規格整個放大,但預算卻幾乎是逐年萎縮,過程非常吃力,我們做到後來甚至沒有任何盈餘可以給電影節主席,但主席侯孝賢導演仍然很支持我們。

我覺得電影節增加的票房應該回饋到預算上,因為台北電影節與綜合多國觀摩單元的金馬影展相較,更有潛力發展成有競賽的特色式影展,我認為它在06年被國外《銀幕雜誌》(Screen Daliy)選為亞洲少數入選的全球頂尖影展之一,是因為它所建立的特色,而不是它的觀眾或票房相較於其他影展有多突出的表現,台北電影節其實應該有條件繼續壯大,而不是做成類似國民戲院的小眾、精緻影展。

由於預算等因素,當時真的做到有些無力,常常一個人要當好幾人用,對工作人員其實是種剝削,而每年重新投標,被諮詢委員退稿、要求修正,也真的是不勝其煩,這也是為什麼我自己不接任任何電影節的諮詢委員,因為我認為應該先尊重策展人心中構想的藍圖,再從成果提出檢討或建議,而不是一開始就干涉電影節的規劃。



您當初在電影節合作的工作人員,目前還有待在台北電影節或其他影展的單位嗎?您自己未來除了撰寫影評、教學之外,是否會接觸其他策展的業務?

聞:當初的電影節能辦下去,完全是靠背後這群工作人員,大家感情都很深厚,也會互相cover彼此的業務,很難找到這麼一群理念相近、親密的夥伴,所以不再接手台北電影節後,他們好像也沒有在影展圈活動了。

不過今年侯孝賢找我加入金馬影展的團隊,目前的職稱是祕書長,而這些夥伴應該也會重新回到影展的行列。

這次會重拾策展的工作,主要是因為侯孝賢,和他在台北電影節合作的四年間,讓我相信他給我的願景和藍圖是值得一試的,基本上今年我們可以全權重新策劃金馬影展,目前還在構思它可以有哪些每年都有的固定單元、以及針對該年度國際影壇現象提出觀察的特定專題,另外我們也希望金馬影展能和金馬獎在主題、內容上能有一些互動,而不是想看明星的觀眾就只看金馬獎,關心國際電影的影迷只看影展,另外,也會想藉金馬影展進行相關的電影教育,這些都是金馬影展好玩、可以再突破的地方。



近年來有影評人在網路上發起「呵護台北電影節」的活動,批判現下的台北電影節,您自己如何看待這件事?

聞:影評人Ryan絕對是熱愛影展的人,所以才會鉅細靡遺地檢查片單,甚至可以說是替電影節診療策展方向,某種程度上他是極度專業的觀眾;可是另一方面,因為我自己有策展的經驗,所以知道策展不可能盡如人意,因此我會說策展人必須要有一套策展邏輯,藉由片單的脈絡讓大家能暸解選片的原由,當片單完成後,策展人本來就要為這個片單負責,這中間是可受公評的。

這兩方間對我而言不是誰對誰錯的問題,我自己比較站在外圍去看待這件事,一方面我會同情策展人現實的困難,一方面也會覺得策展時還是該有某些堅持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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